時間的黑魔法

九月一日。記憶中的九月，夏末的空氣依然悶熱，每個午後都像是蓄積了長日未盡的餘溫，蒸騰孕育著秋日將至的躁動。

每到九月份，我總感受到蠢蠢欲動的精神能量，在體內收縮膨脹。不安的情緒佔了絕大多數，沸騰著的是變動飛躍的思緒，殘留著的是對於時間追趕不及的憂慮。

我們的體內好似被安裝了定時器，每年九月份便預設著一個全新的開始。也不是沒道理。這是社會透過生活慣習與儀式，使我們產生集體身體記憶的生理時鐘。

九月一日是開學的日子。經過每個轉瞬即逝的暑假，這一天是包裹夏日記憶的那個蝴蝶結。沙灘上的笑語、河堤邊的嬉鬧、榻榻米的午覺，在這個時刻都將自動暫存於儲存點，被收進如梭般的歲月所織就而成的薄毯中。

並非刻意，但即使在告別漫長的學生生涯後，這個定時器仍在我體內精確而殘忍地持續運轉著。每年的九月份，內心總有個聲音驅動著我做出決定。牽引著此刻，引導至未來。

我是看著照片往上滑，再往上滑，回憶著過去，才將這時間的黑魔法連接起來。

在出社會的第二年，我在九月份寄出了人生第一次的辭職申請，隔月離開了第一份工作的熟悉環境。後來的多年後，我又在九月份離開了我工作許久的那家公司，帶著不捨與決心轉職。

儘管，職場已不像是學生時期，以行事曆就能一刀切開假期與學期。長大後的離開，需要內心感性的醞釀，亦需要務實思緒的盤算，故這個生理時鐘隨著年齡時常會稍有誤點，改變往往在十月份才正式到來。

畢竟，離職也需要宣告期，分手也需要冷靜期嘛。

說來可怕，時間的黑暗分身並沒有在我識破其身影後散去，有的時候，我反而覺得它跟得更牢了。

去年，我竟無比巧合地也是在九月份下定離開職場的決心，而後依然遲了些日子，誤點緩步離開了穩定的職場生活，啟程踏上尋找與構築理想生活的旅程。

我也終於在多年之後，終於方能辨認出這個時間魔法的分身，能夠直眼看穿其本質，設法保護著自己作出抵禦。其重疊著的分身其實正是——對於時間逝去的原始恐懼。

當一年的時間又將邁向最後一季，轉黃的樹梢、漸短的日照，在生活的每個細節都在無孔不入地暗示著我們，時光的消逝，今年又即將結束，我們又將老去一歲。

無可抵抗於歲月之不可逆，如輪迴般的四季循環，長河上渺小的我們總還是會掙扎，心裡總忍不住想方設法在此時做出些改變，作為一種薛西弗斯式的無聲抗議。

正如身體的記憶不會完全除去，時序的緊箍咒或也將跟隨於我們此生。改變無可避免地將持續發生，時間仍會如每一個午夜般，無止盡地走向消亡。

如人生第一次開學時因為分離而哭泣，而後在每次的開學仍感到未知的恐懼———

此刻已然自由的我，雖理解卻仍然難以解釋每年此時內心的蠢蠢欲動，包含此刻對於生命的下一階段，與不安並行的慌張與期盼。

聽說昨夜是十年一回的超級滿月，適合做心裡的斷捨離，也適合許下新的願望，人們說錯過的話，下次要再等十年。十年，算是很長的時間嗎？在我們的一生或許漫長，在宇宙之中則如轉瞬。

月球牽引潮汐，亦牽引著內心，房間內的空氣膨脹，與外頭的強風彼此對峙，窗戶嘎嘎作響。

時間沒有一刻不停止流逝，恐懼恆常存在，然而無論此時生命的豐盈或缺陷，每一刻卻都是值得感受的真實。我想，這或許是我們所能做的，為數不多，在時間面前保護己心的內在魔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