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打工的咖啡廳 II

「你就專心做 shot 就好，等你上手之後，再來讓你負責牛奶和融合。Easy？」

天未亮的電車上，戴上耳機的我，腦海中總是在思考這個問題。和我同樣搭第一班電車的人通常有三位，有一位亞洲臉孔燙了金髮的女子，另一位是年紀較大的澳洲男子。還有一位是電車駛過雅拉河，上車後總是挑角落坐下，面無表情的當地女子。

他們總在通勤途中闔上雙眼睡覺。也因此我只記得他們大致的輪廓，對五官卻沒有太多印象。其實我也該趁機補眠，但路上偶有顛簸，又害怕錯過下車站牌，一小時的路程，我從沒睡著過。

「Easy？」我總是想著老闆的這句話。到底該回答簡單，代表著我對自己的自信。還是要回答不容易，承認我真的在許多面向都還不會，虛心向他求教。

站吧台的第一週，通常是我和老闆搭配。咖啡店忙碌的時段有兩個，早上八點半到九點半的上班時段，中午十二點過後的午休時間。在這兩個時段，幾乎是不間斷地出杯，以一分鐘做好一杯咖啡的速率進行。絕大多數都是以外帶為主。

上班的第二天，我很快就發現在高壓之下，手腳不協調的我很容易因為慌張而做錯，在細節的運作上，如咖啡粉的量測、填平的穩定度、奶泡的品質，都難以保持穩定。「熟能生巧」是真的，我知道我需要更多練習，一次次的失敗，才能越做越好。

「或是你先負責接單，和客人 small talk 就好。」眼見兩個人作業，比他獨自站吧還沒效率的老闆這樣說，又補了句口頭禪：「Easy？」

「Sure, Easy.」這顯然是句「fake it till make it」的謊言。過去從沒有打工經驗的我，即便只需要負責接單點餐，在 POS 機的操作，咖啡杯的註記上，我的效率也相當低落。越多顧客上門，我就越是緊張。我在意客人的嘴角的一點抽動，眼中的一絲不耐，語鋒中帶玩笑意味的諷刺。更別提，本就不擅長社交，又非英文母語的我， small talk 完全不是件天生就能信手捻來的直覺。

這樣子必須快速地大量面對他人情緒的工作，無論是來自客人或是老闆，或許真的沒那麼適合纖細敏感的我吧。

我相信也有許多原先不擅長某件事的人，基於透過一次次的練習，而逐漸成為擅長該事的人。而之所以能夠這樣撐過去的人，要不抱持著沒有退路的決心，否則就是帶著不顧一切卻充滿柔軟而彈性的心，去正面迎戰這樣艱鉅的挑戰。

還是堅持了一個多月，但身為 casual 聘用型態的我，隨著被排的班越來越少，無須多做解釋，大概也清楚老闆的意思。

其實我從未想過輕易放棄。具備咖啡技能背後的思考是，要擁有一項我可以到世界各地都能生存的工作。後來，我又應徵了許多家咖啡廳，也很快找到了另一份在餐廳擔任咖啡師的工作。不巧的是，餐廳一個月後就因為經營不善，而選擇暫時歇業。

在那些看似「失敗」的時刻，我心中卻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。或者說，即使這些確實是失敗，卻不至於擊潰我對於自我的認知。

因為我知道自從出社會以來，我已經一路都非常理性地規劃著時間，把力氣放在成本效益最高的事情上。而那些效益最高的事情，通常就是那些自己擅長的，能使用比別人少一點的力氣，就能完成的事情。

但老實說，一路走著升學體制上來的我們，被訓練得很擅長按照已知的方式去再製成功，與此同時，卻非常恐懼任何形式的失敗，即便是對生活無傷大雅的小失敗。

這也是為什麼，我在無比珍貴的這一年，除了替自己買下了自由的時間，也決定大方地應允自己多些容錯的空間：放膽去好好嘗試，讓自己好好甘願，不要留有遺憾。

如果這麼喜歡咖啡，卻從未在餐飲業打工過，又那就從頭學起吧。好好學習，實際站到吧台後方，嘗試手忙腳亂的感受吧。接受那杯自己學了一個月，在老闆眼裡卻是該直接被倒掉的拿鐵。接受自己端不穩的碗盤，拿著會遲疑的菜刀，摸著會怕燙的機器。

從每次的挫敗和責罵中，真真實實地去印證自己的喜歡與否。如果沒有這些無傷大雅的擦傷，我們又怎麼能夠重新理解自己的喜歡與不喜歡？並且從社會對於「成功」的定義掙脫出來，重新改寫自己生命對於「成功」和「失敗」的判準，進而重獲心靈的自由呢？

此外，我也進一步認知到，自己是無比幸運的人，因為我還有很多選擇，例如前往下一個地點，再回到職場等。和許多拼命求生的人不同，我的痛苦並非來自無可挽回的逆境，只是來自偶爾會埋怨：「怎麼給自己出了這麼難的考題？」

比起孤注一擲的人，我少了決心，可能也因此在這裡難以成就什麼。但也多了點彈性，和我預留的餘力，能夠持續開創更多可能。

在每個人的人生故事裡，或許都有一些想嘗試但不敢去嘗試的事；同時，或許也能找到一、兩件做得不錯，也願意繼續下去的事。

我重新想起那些和我搭同一班電車，天未亮就要開始準備工作的人。也許，他們在通勤路上的補眠，正是為了在自己負責的崗位上，保持良好的專注力。也許，他們和我一樣正在嘗試，犯錯，篩選出願意陪伴自己一生的那些事情。

「Easy？」每杯咖啡都不簡單，應該說，每一項專業都非常不簡單。不過，當你抱持著簡單而專一的心，保持耐性，心懷遠方，別人眼中的失敗，其實也就是你享受旅途的過程中，幾回繞路、幾次的顛簸而已。